□张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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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老板,是当年我在西安参加西部博览会时认识的。那年,我选了本村个头最大,成色最好的板栗,到博览会参展。一个大个子,长得白白胖胖,操山东口音的人,来到我们展柜前,抓起几颗板栗,左端详右端详,服务员小孙(村里的)灵机一动,说欢迎品尝的时候,麻利地呈上一盘刚从烤箱里出来,看上去金灿灿的熟栗。山东汉子一尝,称赞不已,说走了全国那么多地方,还没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板栗。当然好吃了,我们那里属高寒山区,海拔一千八百米,又有充足的阳光,是最适宜出产板栗的地方。用这位山东汉子的话说就是:又甜又糯,入口就化渣,简直爽呆了!不仅如此,我们那里的板栗,还以个头大,色泽亮而著称,不像北方出产的板栗,袖珍颗粒,药丸子一般。
“这是我们村主任袁永春。”村文书小李不失时机向客人介绍。
“幸会幸会!”对方与我热情握手,随即递过名片。
我一看,精致的名片上赫然写着:“食为天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”字样,下面还有一排英文字母,我不认识。
从那天起,我便结识了赵老板。
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润滑,不然,要不了多久,关系就生涩、淡了,再往后,就形同陌生的路人。但润滑关系不一定只是物质层面的,有时精神上的相通,胜过烟酒和吃请。赵老板与我一南一北,相距甚远,但凡逢年过节,我会主动给他去个电话,问候他的家人,说说村里的情况,有时也会就当下热点问题发两句独到的见解,他也就一直没忘了我这个朋友。随着时光推移,彼此还越发熟络了。认识他的第二年中秋,他一次性从我们村订了五万斤板栗,说是过节给职工都发一点。
后来,说上面不允许给职工发礼品了。
“酒好不怕巷子深。”听出我失望,他说,“我会从其他渠道帮你想办法的。”
昨天他打来电话,让我去参会,我一下就意识到机遇来了,肯定与板栗有关。赵老板向来大手笔,我早有耳闻。如果这回是宗大买卖,那对我们村来说,简直就是雪中送炭。今年苦拉村要是能销出二三十万斤,人平就能达到两千元,加上市科技局对口扶贫资金,摊下来,全村脱贫就有望了。
村民们有的手提肩扛,有的用手推车推,有的赶了马驮,大袋小袋的板栗便呼啦啦涌向村委会院坝,收板栗的老板提了钱袋子,早已等在那里。村民们兴高采烈,把一袋袋板栗码到磅秤上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这边一袋袋过了秤的板栗倒出来,堆成一座座小山,那边接过红红绿绿的钞票,哗哗地数,个个乐得合不拢嘴……我脑海里正涌现这热腾腾的喜人场景。
火车咣一声停下来,把我从浮想中拽回现实。
这是到了保宁县城,保宁县是人口大县,老远就看到站台上黑压压的人,他们涌上来,把原本满当当的车厢塞得更紧了。我们有座位的还好,那些没买到座票的就惨了,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一拨人挤过去,一拨人又挤过来,人声嘈杂,有脱了鞋把脚亮出来的,有撩起衣襟散热的,有抠了纸盖泡方便面的,一时间脚臭味狐臭味方便面的香味混合成一种复杂的气味,充斥着整个车厢。人与人之间是需要距离的,这些形形色色各不相干的人,大眼瞪小眼地挤在一堆,是非常难受的,我不想多看一眼车厢里的龌龊与不堪,就把目光扭向窗外。外面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,却很少看见农人的房舍,我就纳闷,这些人居住在哪,到这些一望无边的田野里劳作,得走多久?一定是使用什么交通工具吧,否则,不等走到自家地里,可能天都黑了。
本来这次可以轻装上阵,直接同赵老板接洽,参加订货会,住星级宾馆,吃大餐,好好享受,风光一把。因为好久没来省城了,要不是这样的机会,我也脱不开身,村上那些大事小物,都得找我,好像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似的,真让人哭笑不得。乡政府三天两头开会,无论大会小会,都被冠以重要会议或紧急会议,一坐就是几个钟头,你还得至始至终做出认真听会的架势,时间长了,真令人生厌。这回正好出来放松放松,散散心,可倒好,跟着个尾巴,甩也甩不脱。一想到冯寡妇,就彻底败坏了我的心情,心里那点轻松劲顿时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沉重与沮丧。她这次是死死赖住我了,她认为村主任的能量大得很,没有摆不平的事,定要我给她做主。唉!这个认死理,一根筋走到黑的婆娘,真拿她没办法。
此时,我已深深后悔,不该带她来的,只怪我当时心软了一下。
到了西安火车站,已是深夜十二点过十分,这个点我也不愿打扰老罗。老罗是我从小一同长大的伙伴,只比我大一岁。我们一起上学,一起逃学,一起下河洗澡,一起摸虾捞鱼。高中毕业,我两一同入伍,后来我提前转业回到村里,他比我晚两年转业,却走了狗屎运,安置在省城一个街道办事处,现在已经是办事处副主任了。我们是忘年之交,他每次回老家来,第一时间就会来找我,然后没完没了地邀约喝酒,我每次去了省城,也必须到他那里报到。他喝酒跟他的性格一样豪爽,只要有人给满上,不问由来,仰头便喝,因此喝出了很大的酒量。我们只要在一起,就互相抬杠。我们从不叫对方的大名,只喊绰号。我叫他萝卜头,因为他脑袋大;他称我黑娃,我皮肤生来就黑。
尽管我们处得这样随便,但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门,我做不出来,尤其还带着个女人。
我们在火车站附近,找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。
冯寡妇的房间就在我隔壁,当我把房间钥匙递给她的时候,她还意味深长地晃了我一眼,我故意将目光移开,不与她相接。寡妇门前是非多,我懒得理她,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,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说。见我冷漠,她也不好说啥,接了钥匙,怏怏地开门进去了。这是典型的中国式车站旅馆,脏,乱,差。过道里还算看得过去,像草草打扫过,可跨进房间,一股霉臭味直冲鼻子,室内摆设非常低劣,电视机是那种带天线的,机身笨重,已严重老化,显得十分古旧;烧水壶没了盖子,我拿起来一看,壶底锈迹斑斑;房间的隔墙不知是纸板还是压木板,刷了厚厚的涂料,有些刺鼻的味道,一点不隔音,夜里,冯寡妇在床上辗转滚动的吱嘎声清晰可闻。
第二天一早,我拨通了老罗的电话。
我起码有三个年头没来西安了,不用说,老同学兼老战友非常热情。
黑娃,你在西安什么地方?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!
刚到,在火车站!
不一会儿,他开了一辆帕萨特过来。看到冯寡妇,他有些诧异,我没当面介绍,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,白泥村的,姓冯,来西安找他男人,没出过远门,摸不着头脑的,让我带过来。这事说来话长,以后再详细告诉你。老罗转身不失礼节地同冯寡妇打过招呼,并介绍了自己。我看见冯寡妇的脸红了一下,但只是一瞬,就像天空扯了一下闪,立马又恢复了平静。她居然还会不好意思。可我还没顾得同老罗寒暄,她已经同人家攀谈上了,听说是本土本乡的人,话题一下多了起来。
我们的车穿城而过,城里到处是森林般密集的高楼,马路像一条条再宽也不够用的渠道,密密麻麻的车子,宛如渠中汹涌的流水,红绿灯就是开关渠水的闸门,闸门一开,汽车潮水般向前涌去。这一切让我感到眼晕。此时我才发觉,自己住惯了乡下,这大城市还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。我突然可怜起这都市里的人来,他们神色匆匆,连走路都是快四步,成天疲于奔命,却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,人口密度大,空气本就污浊,再加上满大街汽车制造的尾气,这么多人,你呼出来,他吸进去,循环往复以至无穷。由此我又想到了吃,民以食为天,偌大的城市,人人张嘴都要吃,哪里等得了慢慢生长,难怪出现农药浸泡,生长素催生的蔬菜水果;饲料堆出的各色肉品;十八天上餐桌的鸭子;没有吃过一根草的兔子……这些现象又说明了什么?(连载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