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龙
六
当然，这些事，杨家富一概不知。
杨家富出院时，医生告诫，他得的是脑溢血，中度偏瘫。要力所能及，加强锻炼，保持良好心态，避免刺激。前三个月，是最佳的恢复阶段。三个月后，基本定型。是怎么样，就一直是这个样。手抬不起来，就永远抬不起来；脚迈不开，就永远迈不开。
家里人哪敢告诉他，他兜里的一百万，已被清零。
更不敢让他回田冲村。如果回去，看见老房子被推成大道，连具体位置也辨别不出，只能以断垣残壁，和村里的那棵皂角树作参照，知道个大概，说不定立马又倒了。
杨家富在田冲街上几姊妹家轮流住。杨罚款怕爹出事，连哄带吓几姊妹。全家老少，统一口径，共同欺骗，说他存折本上的钱，一直分文未动。
幸好他的眼睛不怎么好使，看不清上面细细密密的数字。
他还记得，营业员告诉过，这个钱，只有他本人才取得出。
杨家富整天揣着空空如也的存折本。在大街上一颠一跛，摇摇晃晃。在社区门口的健身器材旁不停活动锻炼。按照康复医师教的方法，随时掏出一根一头有钩，一头有套环的绳子，呼的挂在高枝上，拉一阵手臂，呼地甩过栏杆，吊一会脚。
到底身体的底子好，又有毅力，三个月下来，恢复了不少。手能够抬起来，掌住碗，抓饭吃。走起路来，不再前仰后合。
杨家富对自己非常满意，感激不尽，天神爷爷有眼啊！
但住在街上，嫌车来人往，吵闹，始终不习惯，好像生活在别处，没有家的感觉。于是，悄悄只身回到田冲村。他看到，村子已经变得很陌生了。村的下方，一条高速公路穿过，车辆来来往往，已经面目全非，他的老房子已经没了踪影，村子上方，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新洋房。洋房与洋房之间，修了宽阔的水泥路，路的两边，种满了花草，还有气派的村公所，村史馆，体育场。
他走过一条新修的大桥，来到村背后的坟山，老婆的坟前，告诉老婆，他从医院的鬼门关回来啦，现在活得很好。
最后，他来到山的那一边，几年前，自己修的生基墓旁，搭了一个草棚，权当歇脚。随后，在旁边种下一棵板栗树苗。放上三块石头，算是记下了这一年发生的三件事情：住院，老房子消失，板栗园消失。
期间，被儿子杨罚款安排到滴水岩隧道旁的工地上，守厂。
他很认真地守着那几台破机器。
杨家富整天看着这些，像螳螂，像螃蟹，像奥特曼一样的怪物。知道它们确实厉害，干起活来，个个都是一把好手，一个怪物，抵一百个人。比自己当年出民工时使用的手推车、石碾，强一百倍，一千倍。
儿子交代，没有他的指令，任何人不准搬走里面的任何东西。
儿子极有可能摊上什么大事了？
到底是什么事儿，他不知道，也不便多问。
偶尔，听到一两句，儿子被骗的风言风语，听得不太清楚，也不当回事。
他想，是又怎么样呢？
他一个在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那个鬼门关闯回来的人，活下来的每一天，都是捡来的。
他应该心存感激，感谢阎王爷的不请之恩，让他还能睁开眼睛，看到这个世界。
却到底，还是忍不住，偷偷掏出存折本，对着阳光，眯着眼睛细看。
看得多了，也看出一点门道。
这根本就是一个空本本。
他拿着空本本，来到老婆坟前，哭了一场，让她“知道”。
几个月前，当他拿到存有一百万的这个存折本，也来到这里，合不拢嘴地让她“知道”了的。
但是，谁又想得到呢，才几个月的时间，他又不得不来，让她“知道”，存折本上,已经什么都不剩了。
这些个败家子。
他没有办法。
老婆默默不语，让他悟出了一个通天大道理：除了这条命，其他都是浮云。
如果没有这一难，没有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这一遭，没有老婆的通天大道理。他极有可能，会为此而暴毙。
在回去的半道上，又遇见了阿浇。
她背着竹篮，拿着镰刀，要去田埂上割羊草。
他喊她。她答应着，却不停下脚步。好像他们之间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。
他看着她的脸，甚至，都有些陌生。
他犹豫着，还是摸出存折本，说我的眼睛不好使，你帮我看看，本子上的一百万还在不在。
这对于阿浇来说，已经不是什么新闻。村里很多人都知道，只是瞒着他一个人。
不过，她还是接过去看了看。又还给他，说是的，还在。
他从她脸上的表情，再次证实了，这纯粹就是一个空本本。
她是哄骗他的。
她为什么也要这样哄骗他？
他抖着本本，鼓足勇气说，你拿去，帮我取一些钱回来花吧。
她笑了，我怎么取得出来，你不是设了密码的吗？本子上，明明白白的写着：凭密。
是设了密码，密码就是你的生日。
这正是他想要说的话。他想，今天不说，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。
这个秘密，应该让她知道。
她终于像大姑娘似的，满脸通红。
不过，她很快镇静下来。还是你自己留着吧。是你的，就是你的。不是你的，终归不是你的。
这让他，又悟出了另一个通天大道理：这本来就不是我的。
他突然想起那天，从银行出来，在村口找到她，她说的那句话，这笔钱跟她没啥相干，跟他也没啥相干。
今天，他让两个女人开导了。一个活着的女人，一个死去了的女人。
对这两个女人，他都表示感谢。
现在，他不想了。或者说，他已经想通了。
甚至连问一问，也觉得没有必要了。就这么，揣着明白装糊涂吧。只要吃得下，睡得着。只要明天，还能睁开眼睛，能到山的那一边走走看看，比什么都强。
前些天，揣着货真价实的一百万，不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吗？他在心里叨念着。
这一久，揣个空本本，耳根多清净呀，日子多舒服呀，出入多自在呀！
这，不就是我杨家富要的，神仙日子嘛！
（连载6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