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吴兴刚
黄桷湾、马鹿寨，曾是两个不同的行政村。黄桷湾位于雅砻江畔的山脚，是生我养我的故乡；马鹿寨在那高高的山上，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太阳、月亮最早升起的地方。
居住在黄桷湾务农的多是汉族，而马鹿寨主要是彝族。因为曾经的乡政机关驻地在黄桷湾，因为供销社、粮站、卫生院等在黄桷湾，所以马鹿寨的彝族同胞下山办事、购物到黄桷湾就是件很平常的事。
往返马鹿寨、黄桷湾的路，曾是南方丝绸之路的支道，为雅砻江西岸通向安宁河畔的一条捷径之路。随着德盐路的建成，穿越崇山峻岭的古道才少了些马蹄和喧嚣，却依然保持着通行的功能，满足着群众的交往。
记忆中的马鹿寨与黄桷湾隔得很远。从黄桷湾到马鹿寨的路，弯拐勾连，在密林中一弯又一弯，一拐又一拐，盘旋而行，直线距离几公里的里程，硬生生地拉成了十多公里。因此，山巅上的马鹿寨，于幼年的我，自然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巅峰。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黄桷湾人，直到离开黄桷湾三十多年，年近半百才第一次登顶马鹿寨。
与我比起来，过去黄桷湾的父老乡亲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很早以前就登上了海拔2600多米的马鹿寨，他们不再如更早一些的先辈，是往返麻陇、草场、攀莲、会理等地的途经，而是带着目的去的。父亲或许是黄桷湾去马鹿寨最多的人。曾在乡政府工作的他，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个月都要上去一次，每次都要在上面吃住，短则一两天，长则四五天，对那里的人和事几乎了如指掌。前些年，又有近二十年没去的他，看着已蝶变为旅游之地的马鹿寨，亲切得不得了，看着大家探寻的目光，他当仁不让地当起了免费“导游”。对于黄桷湾的其他乡亲来说，他们到马鹿寨，不是去工作，也不是去看风景，而是去背洋芋。因为那时黄桷湾的人家，普遍人丁兴旺，一家六七口人，人多田（地）少，种出来的粮食不够果腹，而马鹿寨盛产洋芋，所以乡亲们便用背篼到马鹿寨去换洋芋。这一换，就留下了一件让乡亲们牢记在心的事。于我，自然就更是刻骨铭心了，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大伯身上。
我大伯既是个庄稼汉，又算个手艺人，他会编筲箕、簸箕、撮箕之类的家用制品，当然也能编背篼，因此人们就叫他“篾匠哥”。
那年，他编好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背篼，到了马鹿寨的安叔叔家。当肚子里填满了安叔叔家的洋芋片和酸菜萝卜汤后，准备出发的他，觉得背篼里还能装点洋芋，便请求安叔叔再装点。安叔叔迟疑了一下，又捡了些洋芋，把背篼装得冒尖尖，大伯用准备好的油纸往上一盖，麻利地掏出麻绳捆好。谁知刚一起身，他就打了个趔趄，差点扑在地上。安叔叔扶住他，让他休息下再走。大伯嘴说“没事”，人却坐了下来，轻轻地叹了口气：“咋个的嘛，难道是吃胀了，反倒没有力气了。”
安叔叔转过背，解开了大伯背篼上的麻绳，叫安婶婶拿来一个旧背篼，一边把冒尖了的洋芋捡到旧背篼里，一边对有些疑惑的大伯说：“篾匠哥，你放心，这些都是你的，过几天我下山，给你送上门。”
几天后，安叔叔到了黄桷湾。看着满满的一背篼新新鲜鲜的大洋芋，憨厚的大伯嘴唇动了动，一时间竟没有说出一个“谢”字，但眼眶却是湿润了。临别时，他拿出一瓶粮食酒，送给安叔叔，以表谢意。后来，嘴快的大伯娘把这件事摆了出去，整个黄桷湾和马鹿寨就有了“篾匠哥背洋芋，一个背篼换两背，划得着得很”的故事。
大伯当然划得着了，因为当时的规矩是一个背篼换一背洋芋，背篼有多大，洋芋就装多少，只要背篼装得起。大伯“心厚”，想多装点，哪知身子却不争气。后来，乡亲们分析说，那天就算大伯勉强将那一大背篼洋芋背起上路了，那左一弯右一拐的下山路也足以让他“喝一壶”的。更凑巧的是，那天的那个时间段，沿路几乎没有行人。倘若因负重不慎跌落深山老林，发生不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。好在安叔叔不但理解他、体谅他，让他多装了，而且还担心他，因此没有让他冒险而行。更为难得的是，后来，他还亲自免费额外送了些给大伯，让他一家渡过了饥荒。两家因此结为了“干亲家”，逢年过节，时常聚在一起，喝酒，说知心话。时至今日，已八十高龄的大伯“篾匠哥”说起此事，想起在县城里安度晚年的安叔叔，依然感激不已，称赞安叔叔是个“好兄弟”“好亲家”。
实际上，黄桷湾的汉族群众与马鹿寨的彝族群众一直是好兄弟、好姐妹，彝族群众下山了，黄桷湾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敞开的，喝口水、说句话、问声好、开点玩笑、打个“尖”，都是自然的、正常的。黄桷湾的人想吃马鹿寨的洋芋、干酸菜了，一时去不了，上面的人也会顺便带点下来，送给汉族兄弟、姐妹。
二滩水电站建起了，昔日的黄桷湾并入了马鹿寨，有了一个统一的村名——马鹿寨村，村委会就在当年大家上上下下必经的红椿树下。
堂哥家嫁姑娘。开席了，出生在马鹿寨的彝族李老师感慨道：“我们这个地方，不愧是当年的团结乡。从古到今，大家都是亲如一家，互帮互助，睦邻友好……今天我们一个村的人全部都来了。来做什么？来嫁我们共同的女儿嘛……我们彝家有喜事，汉族老大哥们都来帮忙，一起做菜、一起喝酒……当然，大家聚在一起，不单纯是为了喝口喜酒，而是因为我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！”
话音刚落，“芒果大王”接上了话茬，“实际上，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。雅砻江的水抽上山了，彝家罗大哥管得滴水不漏，让我们的果树吃饱喝足。彝家兄弟需要芒果技术，我们也是毫不保留……”
“我们村，不管哪家有大事小情，只要知道了，不论汉族、彝族，大家都会齐心协力，商量着共同解决。我们村嫁女娶妻，老人去世，不需要专门通知，大家都会不请自来。”村党支部张书记说，“虽然如此，可我们讲究移风易俗，婚丧嫁娶，不大操大办，不收高额彩礼，不收大额的人情礼金，我们图的是人与人间纯粹的感情，真正的礼尚往来。大家携手迈上共同富裕的道路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