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浅晓溪
已经记不清有几个春节没有回家乡过年了,三个小时的车程却不敢启程,读懂了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。记忆如万马奔腾,在如银的月色里肆意奔跑。
攀枝花的攀枝花开了,外婆坟前的山茶花是否也开得同样的红艳。29年前,外婆的追思会那天下着小雨,来送别的人络绎不绝,站满了整个小厅。我穿着外婆织的蓝色背心,站在厅里的左侧,低着头一直在抽泣,给来祭奠的每一个人发一朵小白花。那天的雨细密而绵长,只要一想起,眼前便是屋檐下隔不断的水帘和耳畔稀沥沥的雨声。
外婆和外公选择留在奋斗了大半辈子的“异乡”。从我记事起,外婆就是小城里远近闻名的时髦老太,会英文,会唱样板戏,会跳探戈,会乐器。小学时,我在学校学小提琴,放学回来,常常遇着外婆给几个学生指导脚踏风琴,于是,她总是高兴地招呼我给她的学生们拉一曲,有时兴致极高,我们几个孩子还一起合奏一曲,或是又弹又唱,家里充满着朗朗的歌声和笑声。
秋日里,外婆家门前的石榴成熟了,稀稀落落地挂在树上,外婆和妈妈就自制一个摘果工具,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开个小岔,对准石榴下方的枝干一拧,石榴就落下来了。我则事先拿着一把小伞蹲在树下,小伞打开反撑着,石榴不偏不倚地落在小伞里,“砰”的一声,我的快乐洋溢开来。
石榴树下,是几株最常见的绛红色的玫瑰花,开花的日子,高高低低点缀在落寞的花坛里。表哥站在窗前,看着这些花儿,手腕上转着他的钥匙链,发出有节奏的“刷刷”声。妈妈和外婆把花朵剪下来,我也帮着将花瓣一片片摘下,洗净,用捣药杵把花瓣捣碎,再倒入淡蓝色青花瓷的小碗中,花瓣凝炼成赤紫色的云,在碗中慢慢晕染开,再将提前熬制好的糖浆倒入,刚刚没过,就可以装入小罐子中了。玫瑰酱可以拿来就着面包片吃,也可以下着馒头吃,偶尔,还当作汤圆馅。那时玫瑰的芳香与甜蜜并不是爱情的味道,而是儿时的玫瑰酱。
小学毕业那个夏天,我忙着和同学排练毕业典礼的节目;家里的狗子下了一窝小崽崽,热闹得很。外婆在学校参加教职工“七一”合唱比赛,精神矍铄,空闲时帮我预习初中的英语课程。后来,他们都说那是回光返照,是日落前短暂的光亮。
那日清晨,我们在阳台上看小狗,听到楼下有人叫妈妈的名字,我们探出头一看,楼下站着外婆家隔壁的老师,一瞬间,我们就慌了。要知道外婆和外公是最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,除非万不得已。那天妈妈伏在我肩头啜泣:“妈妈没有妈妈了。”
前几年回去,带着先生和儿子专门绕到旧居去看了看,花坛里杂草丛生,几棵高大的柏树,已上百年,皲裂泛白的树皮宛如一位老者,看淡悲欢离合与生死离别。我呆立在那里,想象着开花时的样子,耳边仿佛是表哥转着钥匙链的“刷刷”声。屋里探出一个年轻的脑袋,问:“你们找谁?”竟恍惚了,一时语塞,挤出一句:“我们曾经住在这里。”
时光真是神奇,记忆中的画面总与现实重合,像一帧帧精美的叠画。儿子在亭前画画,在树下斗蛐蛐儿、玩泥巴,真想向哆啦A梦借一台时光穿梭机,去找回从前的那个小女孩,他们可以一起玩,一起长大。
稚子的琴声从琴房里传出,我在客厅小坐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,年少的外公和外婆在开满芙蓉花的小院里,弹琴写作。我醒来时,身上有薄被,颈下有软枕。“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”,盼望着一场春雨,让春泥发酵,就算我为你们掬上的一捧新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