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罗辉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,我离开蜀南老家踏入攀西裂谷走进工厂,成了师傅最小的徒弟。
师傅姓张,那时的他,五十挂零年纪。师傅是1965年从部队转业来到攀西大裂谷巍巍钢城的,那时他在攀钢一家工厂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人。师傅那曾经握过钢枪的手,又握起了铁锹、管钳、扳手。随着时光的推移,师傅那穿着翻毛大头鞋的黑黑大脚,踏遍了工厂的角角落落,后来他又调到了铁厂烧结机岗位,尽管工种变了,但师傅,已经和黑黑的钢铁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一到工余,我便缠着师傅给我讲他从前的岁月,那段他付出青春韶华的艰苦时光……
那时铁厂建设刚刚起步,工作和生活条件很差。除了金沙江岸边的席棚子外,周围到处都是长满火箭草的黄土坡。在这荒山野谷里,师傅和工人师傅们住的是席棚子、睡的是大通铺、吃的是干海带、粉条和干粮。劳累了一天,听着江水的涛涛声,听着狼的嚎叫声,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。那时的太阳相当厉害,火辣辣的,叫人口干舌燥,嗓子冒烟。水是很贵重的东西,一盆混浊的江水,早晨用来洗脸,中午用来擦汗,晚上再用来洗脚,剩下的还要用来和泥做“干打垒”。因为水的缘故,痢疾也闹得特别厉害,有时一个连队(当时工厂以连队编制)竟有半数以上的人被传染。师傅说,那时日子很苦,可没有人叫一个“苦”字。大伙只有一个信念:要让毛主席睡好觉,要早一天建好攀钢。
那年月,身为班长兼党员的师傅就像上紧发条的时钟,带领班组职工没日没夜地奋战在生产一线。远在老家的师母生孩子时,他都没有回家。后来,3个孩子来看他,瞅着一身油污汗渍、胡子头发黏在一起的黑黝黝“野人”,一下子全都吓哭了。
一次,由于过度劳累,体力不支,师傅在冲洗雨鞋上的油污时被开水烫伤了脚,满脚都是水泡,每走一步都钻心疼,可他谁也没告诉,只简单抹了一些烫伤膏就照常上班,实在疼得厉害就单脚跳着走路,大家都开玩笑地说他是一个不用穿夜行衣的黑色“独脚侠”。
上个世纪90年代末,长期的劳累使已升任工长的师傅再也熬不住了,病痛使他整夜睡不着觉,家人“逼”他到医院里检查,结果发现糖尿病已经严重到了四个“+”,师傅不得不入院进行引流和清创手术。由于患有糖尿病,伤口愈合异常缓慢,一个多月后,仍有近一寸深的洞没有愈合。然而,他始终挂念着工段的工作,无法再忍受躺在病床上,坚持让家人接他出院。回到家中,血和脓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裤子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……
日前,师母来信说,已退休十多年的师傅,在病危时身子虚弱到了极点。但他总相信自己会好的,总惦记着七十大寿时,能坐在当年他亲手参与建设的第一台烧结机旁喝上几口辣酒,再吼两声当年的号子,让机头那沾满黑油的铁杆再一次在自己的手中婆娑。不久,医院确定师傅染上了不治之症,最终,病魔带走了师傅,也终止了他的美好期望。临走,白色的被单和瘦骨嶙峋的他形成强烈的对比,透析管里,师傅的血就像出炉铁水般黑红,但我知道,那是师傅最钟爱的颜色……
每次来到师傅当年工作过的岗位,我总想告诉师傅:那三十米破旧的小铁桥早已成了两旁树木草坪林立的厂区街道,老生产调度室前一排低矮的平房早已变成舒适宽敞的现代化集控室,实现了机械化流程……我还想告诉师傅,我留在这片热土上,不仅仅是喜欢,更多的是抹不去的依恋。同时,我要告诉他,我也在自身工作岗位上奋斗着,并争取成为像他那样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