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庞家友
川东北的风裹着黄土,在记忆深处研磨出细碎的光斑。五十年前,西充县双凤镇东岱乡八角亭村竹泥屋檐下,年味总萦绕在栏里啃食野菜的猪儿身上。在那个年代,自家养的猪硬边肉(即带脊柱的那一半)要上交国家,猪软边肉(没有脊柱的另一半)留下自家吃。当秤砣在需上交国家的硬边肉上压出五十多斤的刻度时,母亲握着豁口菜刀的手微微一顿,将三十多斤软边肉分成宽窄不一的三摞。牛皮纸包裹的不只是肥瘦相间的肌理,更是她眼中跳动的希望。
“板油和肋条给你同学华平家送些去。”母亲往撮箕里垫草纸时,我盯着半扇油花撇嘴——父亲远赴攀枝花参与三线建设,家中六口老小,这是全年唯一能打牙祭的肉。她蹲下身,龟裂的掌心轻轻蹭过我冻红的鼻尖:“她家灶冷锅清多久了?爹瘫在床上,娘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,我们多咽两口红苕,她家四个娃娃的粥里就能漂层油花。”
撮箕晃过结霜的田埂,惊起啄食的麻雀。华平小妹扒着门框的眼神,像极了我家猪崽拱食时的馋样。那一刻,我忽然又想起母亲的许多:她赤脚栽红苕,脚趾丫被细菌感染烂出血泡,却把高筒雨靴塞给隔壁赶集的病弱大爷;每次炖肉,粗陶碗里总盛满饭菜,碗底卧着的三四片五花肉,穿过三条田埂,就能焐热村东头五保户的冷灶;自己摸黑,也要把最后一盏油灯拿给邻居娃娃写作业,只因那孩子白天忙农活,只有晚上有空学习,却没有照明的灯……
迁居攀枝花那几日,堂屋的樟木箱还未捆好,华平娘已抱着腌菜坛子堵在门槛,坛口封泥还沾着新挖的湿土,她眼眶红得像晒裂的柿饼。道容婆婆也送来裹着三层牛皮菜的腊肉饭。俊文祖祖的煮鸡蛋还带着鸡窝的余温。母亲攥着仲文大公硬塞的挂面,对躲在身后的我们说:“人心换人心,就像坡地种红苕,你浇过水,藤蔓自会往你脚边爬。”
后来在攀枝花的厨房里,板油在铁锅中滋滋作响,油星迸溅的弧度,与记忆里老灶台的光影重叠,化作岁月的年轮。那些年母亲送出去的板油、几块肉,早已在时光中酿成家风的陈酿——它不是祠堂高悬的烫金匾额,而是见人锅冷就添把柴的憨直;不是族谱工笔誊写的训诫,是宁可湿了裤脚也要垫高别人门槛的善良;不是祖辈相传的箴言,是迁徙时塞满箩筐的温情。
昨夜梦回八角亭村,看见母亲正在老屋前分肉。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宛如一株虬劲的攀枝花。那些年她播撒的善意,早已在光阴里生根发芽。我已明了,当年半扇猪骨里剔出的,不仅是维系生计的油脂,更是穿透岁月的爱的微光,在川东北的褶皱与攀西裂谷的断层间,织就永不褪色的人间锦缎。